小時候,我總是在客廳裡高聳的窗前寫著功課。不用開燈,外面的天還是亮的,小巷裡還有其他玩伴的打鬧聲。天黑前,我總能把功課簿上的格子填完,等著媽媽開飯。這個時候的我,無憂無慮,真是快樂。
羅東的老家,真是讓我驕傲。這棟日式木造建築,父親說是早年羅東鎮首富送給小三的房子,後來輾轉被祖父買下。雖稱不上雕龍畫棟,但是精緻典雅,饒富風情。進了門口的石頭矮牆後,左右各有一大一小兩個花園。大花園裡有一顆幾個人高的大樹,下雨天時總有一些蚯蚓冒出來透氣。另一側種的是 (茶) 花,父親總會把它們修剪得矮矮的,弄成小雞的形狀。
穿過花園,直走就是玄關,可以脫鞋進門,右側則能拐入客廳。客廳裡正面擺放神桌,一組明式桌几,窗前則是我用功的小小鐵桌。我常看著神桌上的神明和匾額,總覺得家裡多了幾位照拂老小的長輩。某天我下課回家,經過客廳時看到八仙桌前一抹藍袍的身影。媽媽拉著大驚失色的我,小聲地說「不要怕,今天祭祖,祖先回來了。」那年,我讀公正國小一年級。
客廳旁,可以走入屋內和室。我記得這間房子有一大一小,兩個房間。小間和室用的是日式拉門,媽媽都在這裡午睡。中間的主臥很大,整間鋪滿榻榻米。晚上媽媽還沒回家時,我和弟弟會鋪好被子在這裡睡覺 (弟弟睡覺,我看電視等媽媽)。那時媽媽每晚都去廟裡幫忙,回家多半已過十一點,連電視都收播了。有時我能撐到收播把電視關掉,有時就讓收播畫面伴我入睡。
穿過榻榻米的房間,迎面而來的是飯廳和獨立的磚造廚房。廚房右側外是一小塊空地,有個小魚池,旁邊花花草草,盡頭還有一個小小的工具間。我經常在廚房門口看著媽媽煮飯,因為肚子餓的小孩哪裡也不會去。某年過年,父親的生意不太順利,媽媽跟人借錢買了一條大黃魚下廚。「年年有餘,過年還是要煎條魚。」我幼小的心裡很恐慌,但囡仔人有耳無喙 (有耳無嘴),大人的事情小孩只能聽,不能講。
飯廳另一側,則是直通到盡頭的廁所。昏暗的燈泡,不討喜的蹲式廁所,半夜如廁的我每次都膽戰心驚。幾次惡夢,場景都和這個廁所有關。除非有必要,我連白天不敢過去。
留下這個遺產的,就是祖父,當年羅東的有名仕紳。祖父身體不好,晚年富貴病纏身。當年,有錢的人家男抽鴉片,女抽水煙,渾然不知這些玩意兒耗財傷身。祖父出身羅東望族,這些「嗜好」自然沒有少過。不過他老人家一介富賈,肩不用挑,手不用提。動動口讓人辦事,也就夠了。
雖然身體羸弱,祖父倒是頗有生意眼光。羅東是木材大鎮,他早早和人合股成立木材行。多年後因故解散時,原本可拿回的上百倍股本卻只拿回不到半數。在武館學武的父親欲出門理論,老人家卻只是揮揮手,「這些錢給你們分,應該夠了。」老人家怕事,親情五十上門借的錢多是有去無回。有時讓錢逼急了,狗急跳牆的舉動也是所在多有。某次親友上門借錢,老人家閉門不出,對方將亮晃晃的西瓜刀插入門縫裡,讓父親興起學武保家的念頭。只不過父親日後年輕氣盛,自己或也成為鄰里的話題人物,就是始料未及了。
除了眼光和涵養,祖父的嗜好和手藝也很高。屋裡幾支亮晶晶的釣竿,都是他一手製作。祖父還喜歡看書,總愛在吃飯時高談闊論,出口成章,人情義理,一一點撥。父親頑劣,常被老人家用指節敲頭,一頓飯吃下來小心翼翼,膽戰心驚。
做完六十歲生日,老人家就非常高興了,因為他的身體一直不好。幾間投資的店面就在幾條巷子外,天氣好的時候,他總愛出門到店面去看看生意,曬曬太陽。
手上這幅素描畫,是當年祖父親手繪製的。原本一共有好幾幅,懸掛在羅東老家中。物換星移,輾轉至今,這一幅方由姑姑轉交到我的手中。但見構圖精準,筆法細膩,誰知道是出自自學的一介仕紳。
這位仕紳人稱「仙仔」,黃純善公第五房十九世,我的祖父,黃傳耀。
這素描 太傳神了! 畫展等級啊!
才情好,畫得也好。想到這裡,我們後輩真是汗顏啊。
經過客廳時看到八仙桌前一抹藍袍的身影 <– 這個!??!
是的,我看到穿著藍色長袍的人影,沒有看到腳。這恰恰是小時候聽的鬼故事的情節。
我當兵時,在老舊戰車上看到白色霧狀,但很遠,不太能確認。看來大家多少有些體驗。
鬼神之事,無人論定。我自己就有過數次體驗,但與外界的渲染和美化相比,則是遠遠不及。
保持敬畏之心,也就夠了。個人小小心得。